地缘经济学通常被认为是地缘政治学的一个分支，而作者则通过分析两者之间的性质差异以及对目标对象的不同影响对两种战略进行了区分。随后，文章运用上述框架分析了俄罗斯对欧盟推行不同地缘战略后所产生的不同影响。长期以来，俄罗斯运用地缘经济战略成功分化了欧盟；而在俄罗斯转向地缘政治战略后，欧盟内部由于威胁感知增强因而加强了凝聚力。作者呼吁，我们需要就地缘战略选择对受威胁目标对象内部的一致性以及联盟模式所产生的影响给予更多的关注。

地缘经济学通常被认为是地缘政治学的一个分支。在20世纪90年代初有关地缘经济的第一波辩论中，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在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的支持下宣称“经济是通过其他手段对战争的延续”。2013年乌克兰危机发生后，评论家同样热衷于引用克劳塞维茨的下述观点，即认为经济制裁是“以其他手段进行战争”。作者则针对地缘政治、地缘经济以及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搭建了一个新框架，认为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具有不同的战略性质，而当同时应用两种方法时，任一战略都会对破坏另外一项战略的有效性。

为了解这两种地缘战略之间的差别，作者对地缘政治学和地缘经济学进行了区分。在有关传统地缘政治的讨论中，军事力量被认为发挥了核心作用。科林·弗林特（Colin Flint）在界定地缘政治概念时提到，权力在冷战时期“主要指一个国家对其他国家发动战争的能力”。进攻型新现实主义学者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认为军事力量仍然是地缘政治的核心基础，而权力研究就是对军事力量及其运用的研究。有观点批评了上述对军事力量的关注，呼吁更多关注非军事性的权力投射（power projection）。但作者认为，将各种形式的权力投射纳入地缘政治范围会降低分析的准确性，因此提出将经济形式的权力投射单独划为地缘经济学说，从而与地缘政治一道构成两种理想的地缘战略分析模型。由此，可以分析两种战略间关系是相互替代或相互补充，以及某种战略对另外一种战略有效性的影响。与此同时，作者厘清了地缘经济的概念。地缘经济概念被广泛使用，似乎接近经济地理学，并包括国家的商业政策。但作者在爱德华·卢特瓦克（Edward N. Luttwak）于上世纪90年代初发表的论文基础上提出，地缘经济的本质是一种存在于国家间经济关系之中的战略利益，是为了实现地缘战略目标而非实现贸易关系中的互惠，这种零和立场的利益观使其难以符合正常商业逻辑的运作，因而对自由相互依赖的范式提出了挑战。基于这种理解，作者将地缘经济定义为“经济权力的地缘战略运用”。

作者研究了施动者（agent）混合使用地缘政治与地缘经济的方式（但相对而言会侧重一方而忽视另外一方）对行为结果所产生的影响，并且将地缘战略选择作为自变量，选择相应产生的影响作为因变量。由于有关“施动者为什么会选择某种特定战略”的问题需要考虑行为背景，因此对这一问题只进行了简要讨论。作者认为，普京从地缘经济战略转向传统的地缘政治战略，是其在地缘战略上犯的一个错误。俄罗斯曾成功运用地缘经济战略维持了欧盟的分裂状态，但随着俄罗斯转而采取地缘政治战略以后，欧盟为了加强其内部的团结而搁置了短期的经济利益。

以往的战略研究没有对经济权力的运用给予足够重视。新现实主义学者认为军事力量是国际政治中的最后手段（ultima ratio），因此很少考虑非军事形式的权力。其他学者虽然会关注到非军事手段，但在性质上未对军事和经济手段加以区分。虽然约瑟夫·奈（Joseph Nye）提出“软实力”概念将文化、意识形态、制度等非物质性权力资源与诸如金钱、能源和军事力量等物质性权力区分开来，但经济和军事的权力投射仍被归在“硬实力”范畴内分析。同样，20世纪90年代的地缘经济视角认为地缘经济的运作逻辑与地缘政治相同，例如卢特瓦克提出：“冲突的逻辑，商业的话术”（logic of conflict, grammar of commerce）。在有关地缘经济的文献中，与消极的地缘经济（“大棒”）相比，对积极的地缘经济学说（“胡萝卜”）的研究明显不足。“胡萝卜”倾向于被描述为商业活动和共同经济利益。

基于上述情况，作者搭建的框架致力于解释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两者在性质上的差异。虽然国家在实践中往往会综合使用这两项战略，但在分析过程中将其区分开来是有意义的，因为这能够帮助我们探究二者之间的互动方式，以及在什么情况下它们会相互重叠、加强、破坏。

表1：传统地缘政治与地缘经济之间的差异

资料来源：作者自制

地缘政治的权力投射具有公开性并且采用军事手段，其背后的逻辑是对抗。公开性意味着行动很难被掩饰或抵赖不认，虽然混合战是一种掩饰的方式，但这种掩饰很难长期维持。这种行为方式的目的是实施威慑，从而阻止目标对象采取敌对行为。此处的对抗是广义上的，包括实际使用和威胁使用军事力量。此外地缘政治会对目标国家或联盟产生一系列影响，这一系列影响区别于地缘经济所产生的。在面对他国所采取的地缘政治战略时，目标国的威胁感知程度更高。通常而言，外部地缘政治威胁会在目标对象的民众之中引发广泛的恐惧。在这种情况下，地缘政治有助于在目标国家或联盟中产生凝聚力，从而团结起来共同应对发起地缘政治战略的挑战者。因此，地缘政治侵略通常会引发制衡。不过，制衡行为最终是否发生取决于目标对象的均势观念。当若干国家认为其正面临着共同威胁，并相信联合起来有利于遏制威慑时，它们将选择共同制衡地缘政治施动者；然而，如果这些国家认为没有机会阻止地缘政治施动者，将勉强选择追随后者。因此，地缘政治上的进攻行为存在赌博的成分，地缘政治施动者在发起进攻前必须权衡遭遇制衡的风险。

相比之下，进攻型地缘经济行为具有隐蔽性，采取的是经济手段，其逻辑是“选择性迁就”。行为目的不是与目标对象正面对抗，而是通过诱导削弱其决心，从而破坏其内部凝聚力。地缘经济因此可以作为一种楔子战略用于分化目标国家或联盟，从而削弱目标对象的制衡潜力。正如下文将分析，俄罗斯利用不同的能源价格对欧盟成员国施加压力从而削弱了欧盟的凝聚力。如果能成功应用地缘经济战略，将会在目标国家或联盟中产生比地缘政治行动更分散的威胁感。一些目标国家可能会用外交政策的自主性换取经济利益。对于目标国中那些从地缘经济战略中受益的社会团体来说，它们可能会成为主张淡化地缘经济施动者所构成的威胁。在这种情况下，地缘经济行为便使目标对象内部出现离心倾向。由于造成了目标对象内部对制衡的不同需求，地缘经济行为可以破坏原本有效的制衡。

成功的地缘经济行为可能会引发“制衡不足”现象，主要通过“推卸责任”（buck-passing）和“保持距离”（distancing）两种方式——地缘经济施动者通过给予目标国家一定的经济回报，向目标国家推卸责任，或要求目标国家远离需要制衡的目标联盟。新现实主义学者将制衡失败归咎于潜在制衡者之间的成本转移竞争（cost-shifting competition），却忽略了地缘经济施动者的作用。新古典现实主义学者虽然着重关注国内政治分歧对受威胁国家建立联盟发起有效反制所造成的阻碍，但也同样忽视了地缘经济施动者的影响。

综上，作者认为地缘施动者的战略选择影响了目标国家或联盟的制衡行为。它假设目标国家的威胁感知能够产生制衡的功能，而其威胁感知同样会受到地缘战略施动者行为的影响。地缘政治行为会加剧目标对象的威胁感，使其内部变得更加团结一致，导致目标对象发起制衡或是在特定情况下选择追随战略；而地缘经济行为能减少目标对象的威胁感知，降低其发起反制的可能性。不过，国家在实践过程中可能使用混合战略，例如奉行公开对抗的逻辑但使用的却是经济手段，这能够在目标国家内部引发更高的威胁感知并制造向心趋向，但仍然不能达到如同军事手段一般的制衡潜力。

为防止欧盟内部凝聚力的增强，俄罗斯在与欧盟交往的过程中使用了地缘经济战略。21世纪以来，俄罗斯在对欧盟的地缘经济行为中推行了非常直接的楔子战略。例如，俄罗斯一直在支持欧洲各国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而在经贸领域，俄罗斯对一些欧盟国家的部分商品实施了进口禁令，并且将能源资源等重要的战略商品作为一项重要的外交政策工具。出于对能源安全的需求，能源出口国获得了推行“能源地缘经济”政策的机会。

1. 普京的能源地缘经济战略

能源地缘经济战略以能源资源为工具，施动者通过利用其他行为体对能源供应的需求实现与能源无关的政治目的。普京执政后，俄罗斯就将能源资源作为重要的外交政策工具。许多学者认为，俄罗斯通过控制对欧洲的能源出口，增强其外交政策影响力并提高地区权力地位。事实上，俄罗斯的能源经济战略分化了欧洲，从而削弱了欧盟制衡俄罗斯的能力。俄罗斯运用“选择性迁就”的逻辑，一方面将天然气作为“胡萝卜”，在出口给对俄友好的国家时给予折扣，另一方面将其用作“大棒”在出口给对俄不友好的国家时提高价格。德国便是俄罗斯实行这种能源战略的目标国家，这导致德国政治家认为欧盟在外部能源安全问题上不必保持一致。例如，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曾带头阻止欧盟试图削弱俄罗斯天然气公司在欧盟天然气市场中的垄断地位的努力。而能源地缘经济战略的最极端措施，则是出于政治原因切断能源供应。例如，乌克兰的天然气供应曾多次被切断。

虽然欧洲议会和欧盟委员会多次主张欧盟制定超越单一市场的共同能源政策，但是与俄罗斯签订了优惠天然气合同的欧盟成员国对此表示反对，它们正与欧委会“制衡”俄罗斯地缘经济战略的行为“保持距离”。可见，俄罗斯的能源地缘经济行为成功破坏了欧盟内部的凝聚力。

2. 地缘经济战略重点：

“南溪”天然气管道项目

“南溪”天然气管道项目（South Stream pipeline project）每年从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Gazprom）输送630亿立方米的天然气通过黑海运往巴尔干地区，最后运至奥地利和意大利，是俄罗斯通过地缘经济战略试图让其西部邻国产生离心倾向的重点项目。作者挑选“南溪”天然气管道项目的原因是该项目时间与2013年的发生乌克兰危机的时间相吻合，揭示了地缘政治与地缘经济战略之间的有趣互动。

有关俄罗斯推行这一项目所带来的地缘经济影响，存在以下三点基本共识：第一，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影响上升。由于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可以在不影响其他欧洲客户的情况下中断对乌克兰的天然气供应，因此乌克兰更易受到天然气价格上涨和中断的影响。第二，俄罗斯对东欧和南欧国家的影响增强，并削弱了相关国家对欧盟的忠诚度。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可以通过增加其在区域市场的份额，加强相关国家对俄罗斯天然气的依赖。此外，相关国家还会因此在政治上对这一天然气进口国表示更多同情。第三，这一项目阻止了阿塞拜疆向欧盟的天然气出口计划。这一计划原本是欧盟的战略重点，毕竟阿塞拜疆的天然气出口可以增加东南欧天然气市场的竞争。

在推行“南溪”项目的过程中，俄罗斯运用了地缘经济战略。例如，与保加利亚签订的天然气合同中，向其允诺将在十年内降价20%。对此，欧盟委员会认为俄罗斯违反了欧盟的能源竞争规则。2013年的乌克兰危机发生后，欧委会对该项目进行了进一步抵制。而俄罗斯领导层则认为欧盟不可能“阻止一列处于行驶状态中的火车”，并且在对乌克兰使用地缘政治战略后仍决定继续推进该项目。

总之，“南溪”天然气管道项目是俄罗斯施行的一项地缘经济行动。正是俄罗斯对乌克兰转向地缘政治战略，加剧了俄罗斯与欧盟之间的紧张局势，才导致了该项目最终被取消。

在乌克兰危机的演变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出俄罗斯转向发挥地缘政治战略的作用。虽然俄罗斯向来重视地缘政治的作用，但存在以下四个原因让欧盟相信，相比于俄罗斯此前发动的军事行动（包括对格鲁吉亚的战争），俄罗斯在乌克兰危机后更加全面地转向了对地缘政治战略的使用。第一，由于乌克兰更接近中欧且与四个欧盟成员国接壤，乌克兰在战略上处于更敏感位置，尤其是克里米亚半岛使俄罗斯能够将自己的实力投射到黑海地区。第二，欧盟参与了引发2013年乌克兰危机的事件，即那份即将被批准的《欧盟-乌克兰联系国协定》（EU-Ukraine Association Agreement），因此欧盟此次对俄罗斯地缘政治行动的感知更为直接。第三，格鲁吉亚战争可以解释为俄罗斯的防御性反应，并没对欧洲安全秩序构成挑战。而俄罗斯在乌克兰危机中的行为很难被解读为是具有“防御性质的”。第四，在欧洲看来，俄罗斯在乌克兰危机后的一系列做法都是对现有安全秩序的修正主义挑战，因此引发了更广泛的担忧。

实际上，普京此前也尝试采用地缘经济战略。俄罗斯曾通过给予乌克兰一定天然气折扣（从每千立方米400美元降至268.5美元）促使乌克兰中止与欧盟的谈判，而加强与俄罗斯的经济关系。2013年12月，俄罗斯宣布将购买150亿美元的乌克兰政府债券。然而，普京的行为在乌克兰被政治化，最终导致亚努科维奇政府被推翻。随后，俄罗斯转向使用地缘政治战略，而其行为被西方称为“混合战争”。

俄罗斯的这一转向令欧洲国家担忧，欧洲国家的民众和领导人越来越将俄罗斯行为视为一种安全威胁。实际上，俄罗斯的地缘政治行为对欧盟构成了一种外部安全威胁，促成了欧盟内部的向心反应。欧盟内部的向心力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欧盟在能源领域对“南溪”天然气管道项目的立场更加强硬。2014年3月底，随着俄罗斯的军事介入增加，欧委会对“南溪”的态度从“关注”转为“坚决反对”。此外，地缘政治威胁促使欧盟展开了有关能源的广泛讨论。虽然加强欧盟能源团结的倡议由来已久，但是直到2015年7月乌克兰危机发生之后，15个欧盟国家才达成了有关加快建设天然气基础设施连接的协议。第二，欧盟各成员国对俄罗斯发起了一致的制裁。尽管许多国家对俄罗斯最初表现出了犹豫不决的态度，但最终都发起了制裁，制裁领域包括资本市场、国防、军民两用技术以及能源。这是欧盟第一次对一个大国发起制裁，且在发起制裁的过程中保持了相对团结。第三，欧盟外交政策的一致性增强。2014至2015年间，欧洲各国普遍依靠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与俄罗斯展开协调，这不仅表现出德国愿意与其他成员国协调、保护欧洲的安全框架，也体现了欧盟对外能够用更强大、更一致的声音说话。正如托马斯·佩德森（Thomas Pedersen）所言，如果一个地区将某个大国视为外部威胁，那么这将影响地区内的权力分配——地区权力的不对称性更容易被小国接受。

由于欧洲一体化常被理解为制衡苏联及社会主义阵营国家的结果，传统的地缘政治因素曾在早期的欧洲一体化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21世纪后，俄罗斯对欧洲构成了新的地缘政治威胁，促使欧盟内部再次趋向团结。

虽然商业能够减少战争爆发可能性的观点可以追溯到18世纪，但现如今，许多人套用克劳塞维茨的观点将经济与战争相提并论。作者认为后者具有误导性，因为它掩盖了经济权力和军事权力之间的性质差异以及两者之间的潜在矛盾。在欧盟与俄罗斯的竞争过程中，能源贸易问题凸现了地缘经济与地缘政治战略的差异，并且俄罗斯地缘政治行为对地缘经济战略造成了一定的破坏。此外，作者通过分析表明，施动者的地缘战略选择对目标联盟的形成或分裂存在重要影响。

对俄罗斯地缘战略选择及其影响的案例分析，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地缘政治战略会破坏地缘经济战略的观点。不过作者承认，文中分析的向心或离心趋势会受到外部变量的影响，例如美国外交政策会影响欧盟对俄罗斯地缘政治威胁的反应。最后作者还指出，俄罗斯对乌战略的变化不仅是地缘战略转变驱动下的结果，同样受到了俄罗斯国内政治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