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一个由五角大楼官员和美国地质学家组成的团队发现了阿富汗不为人知的秘密——这片土地上富含着矿产资源,包括锂、铜、钴,以及140万吨的稀土,这些为现代工业所必须的矿产资源估价超过1万亿美元。据《纽约时报》报道,国际社会认为阿富汗可能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采矿中心之一。然而十多年后,人们却惊讶于从阿富汗撤离的美军没有开发和利用这些资源。
2021年7月,中国国务委员兼外长王毅在会见来华访问的阿富汗塔利班政治委员会负责人巴拉达尔一行。王毅表示中国始终尊重阿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始终坚持不干涉阿内政,而巴拉达尔也表示决不允许任何势力利用阿领土做危害中国的事情。《环球时报》评价这次会晤为两国在公用事业和采矿业等领域的互利合作创造了巨大机会。2022年阿富汗矿产部表示,阿方已同中国的中国冶金科工集团有限公司(MCC)签署协议,中国可以继续经营阿最大的艾娜克铜矿项目,以便为新能源汽车的生产提供原材料。在此之前,中国冶金已经在2007年与洛加尔省的梅斯艾纳克矿签署了30年的租约。与此同时,俄罗斯驻喀布尔大使德米特里·日尔诺夫(Dmitry Zhirnov)也对莫斯科参与阿富汗经济建设,尤其是开发矿产资源,表现出强烈的兴趣。
然而,不是所有国家都能够进入阿富汗并开采矿产资源。除了缺乏训练有素的劳动力之外,地方政府腐败滋生、政局不稳,以及道路和电力等基础设施的短缺,使该国的采矿潜力大打折扣。伦敦Hallgarten & Company公司的负责人克里斯托弗·埃克莱斯顿(Chris Ecclestone)就坦言中国在阿富汗的采矿过程将充满坎坷。即便如此,阿富汗的矿产储量及其开采问题也表明金属很有可能在未来成为地缘政治博弈的关键因素,而全球对无碳世界的推动更加凸显了这一可能。
1.追求无碳世界
在过去十年里,各国支持碳减排以及无碳世界的声明层出不穷。美国在2021年2月正式回归《巴黎协定》,为其“绿色新政”(Green New Deal)中摆脱化石燃料的雄心壮志增色不少。此外,美国总统拜登在2021年12月发布行政命令,宣布联邦政府计划于在2050年实现碳中和。在大西洋彼岸,欧盟委员会在2019年的 "欧洲绿色协议"(European Green Deal)中提出了2050年实现碳中和的目标。受此影响,各个具体行业也纷纷出台相应措施,比如在汽车行业,挪威和英国都宣布在2025年和2030年之前禁止出售汽油或柴油汽车。
除了零碳世界这一大环境的影响,绿色转型在声誉和地缘政治方面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如果美国能以最快的速度成功转型,它将因自己的环保意识而受到各国赞誉,同时也能将自己塑造为"绿色世界"的领导者。然而,人们似乎忽视了这些外交目标背后的重要组成部分——矿产资源,更确切的说是稀有金属。这些资源对于绿色转型来说不可或缺,对于想要领导绿色转型的美国来说更是如此。
21世纪的人们需要大量的金属,特别是数量更少的稀有金属来发展绿色科技。稀有金属包括锂、铍、钛、钒、锗、铌等。从地质学的角度来看,这些金属并不罕见,全球各地和海洋深处都有它们的身影。然而这些金属的稀有性与它们在地壳中的含量较少有关,比如地壳中铁的含量就分别比钕和镓的含量多1000倍和2200倍。这些金属的特性使它们成为推动能源转型的重要资源。例如,大多数宣称"零排放"的汽车发动机和海上风力涡轮机的转子都是由钕制成的,这是一种因其磁性而特别珍贵的稀有金属。同样,如果没有钴、石墨和锂等资源,人们也无法制造电动汽车的电池。
然而,清洁能源技术通常比基于化石燃料的技术需要更多的矿产资源。国际能源署(IEA)的报告显示,"一辆电动汽车需要的矿产资源是传统汽车的6倍,一个陆上风力发电站需要的矿产资源是天然气发电站的9倍"。因此,人们担心采矿业是否具备为世界变“绿”提供足量金属的能力。国际能源署在2021年的一份报告中提出,实现《巴黎协定》 意味着到2040年,清洁能源技术领域的矿产资源需求将翻两番。这不仅涉及对地质和工业加工能力限制的担忧,也涉及地缘政治博弈的考量。
美国地质调查局(USGS)和欧盟委员会在2018年和2020年版的稀有金属清单和关键资源清单中均提到这些资源的生产集中在少数几个国家,供需之间的紧张关系可能导致供应短缺,并危及美国和欧洲实现碳中和的进程。事实上,巴西为全世界提供了92%的铌,南非占世界铑产量的84%,而刚果民主共和国则提供了全世界60%的钴。然而,中国才是这方面的真正大国——中国拥有全世界80%的镓、74%的锑、83%的钨和69%的天然石墨。相比之下,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的13个成员国加起来的石油产量"只占全球石油产量的28%”。
中国控制着大部分稀有金属和关键金属的生产,因而它对于寻求摆脱化石燃料并创造一个更绿色的新世界来说显得尤其重要。国际可再生能源机构(IRENA)在其2019年报告中指出,“正如化石燃料在过去两个世纪勾画了地缘政治的版图一样,能源转型将改变全球权力分配和国家间关系,进而诱发各种地缘政治风险”。能源转型的地缘政治学正在兴起,尽管似乎还没有人掌握这一现实。2015年的《巴黎协定》从未提及未来对矿产资源的需求,2021年举行的第26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的最终宣言也是如此。为什么西方国家对如此核心且关键的问题避而不谈?人们可以从哪里提取这些金属?它们的生产对人类和环境有哪些影响?哪些国家将在稀有金属的地缘政治中占据领先地位?
2.中国的影响
迄今为止,西方国家几乎完全放弃了战略性矿产资源的生产,而中国反倒是稀有金属和关键金属的主要生产商。事实上,美国也曾是稀土金属生产的领导者,这要归功于20世纪80年代在其本国开发的山口矿(Mountain Pass mine)。但是,由于开采活动造成了巨大的环境破坏,拥有该矿的美国钼公司(Molycorp)在2002年停止了所有开采活动。法国的情况也大致如此,在20世纪90年代,化学公司罗纳-普朗克(Rhône-Poulenc)将其大部分放射性稀土金属的提取活动转移到中国。
提取稀有金属会对环境造成巨大破坏。在这些金属能够被用于绿色科技之前,人们必须用大量的酸对其进行处理,然后用大量的水来净化这些材料。例如,净化1吨稀土金属需要200方水,而这些被重金属污染后的水经常被倒入河流、土壤和地下水中。类似的情况也同样发生在中国的包头市,这里是地球上最大的稀土生产地。稀有金属专家Vivian Wu认为中国人民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才为整个地球上的其他国家提供稀土。这一行业对环境的污染正是西方国家决定将其迁出本国的重要原因。加拿大稀有金属工业家格雷戈里·鲍斯(Gregory Bowes)也表示,"西方国家及其民众应该感谢中国为其生产这些金属所承担的代价"。受此影响,整个世界被分为两大阵营,一方是以牺牲自己环境为代价为绿色科技提供支持,另一方则依靠前者的牺牲以更好地享受清洁技术。生产国和消费国之间的这种角色划分是稀有金属地缘政治学的首要因素。
(一)从生产到转型
中国并不局限于为全世界生产大部分稀有金属,并将自己的关注重心延伸到了终端产品——绿色科技——的生产,以实现其自身的能源转型。正如中国稀土行业协会副秘书长陈占恒所说,"中国可以从稀土矿物的附加值中受益"。为此,中国政府开始对各种稀有关键资源进行出口管制。目前,中国的官方文件规定外国的高新技术企业可以不受限制地获得稀有金属和关键金属,但必须将其生产中心和相关技术迁往中国,这将有助于中国在整个工业价值链中占据关键地位。
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曾提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为此中国正积极推动绿色产业革命,从而吸引了西方"绿色产业"的从业者。目前,中国制造了全世界67%的光伏设备,拥有全世界37%的风能安装能力和73%的锂电池制造能力,后者是制造电动汽车的关键技术。相比之下,欧洲、日本和美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例如,2020年欧盟委员会联合研究中心的一份报告发现欧盟"在光伏能源供应链每个环节中的贡献都微不足道"。
(二)中国从世界进口稀有金属
中国需要进口大量的矿产资源来满足其巨大的需求。正如美国的一位专家杰克·利夫顿(Jack Lifton)所说,"中国人消费了世界上50%-60%的金属。因此,他们还想进口更多的关键原材料"。以铜为例,虽然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炼铜国家,占精炼铜全球需求的50%,但它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铜进口国,有60%的铜是进口的。因此,"中国需要从任何可能的地方进口矿产资源"。澳大利亚北方矿业有限公司(Northern Minerals Limited)的CEO马克·托利(Mark Tory)表示,尽管中国已经拥有全球约60%的稀土金属,但它仍试图扩充自己的金属储备。例如,在2016年,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稀土材料生产商之一的中国盛和公司就收购了格陵兰矿业12.5%的股份。
刚果民主共和国拥有全世界一半以上的钴。在过去15年左右的时间里,中国通过收购欧洲和北美的公司,逐步进入了刚果的钴矿市场,目前已经控制了刚果70%的钴矿。截至2020年,刚果的19个钴矿中有15个由中国公司所有或资助。在新冠疫情暴发之初,当各国急于从中国获得口罩和医疗设备时,西方国家很快就意识到它们对中国的依赖程度之深。"口罩外交"给西方国家敲响了警钟:在稀有金属方面,它们如何摆脱这种依赖?
人们对绿色世界的追求带动了与稀有金属和关键金属相关的需求。国际能源署2021年的评估报告认为,为了实现《巴黎协定》,到2040年,世界将需要生产比2020年多42倍的锂、25倍的石墨以及21倍的钴。国际能源署执行主任法提赫·比罗尔(Fatih Birol)宣布,"现有的数据显示,世界各国节能减排的雄心壮志和实现它们所需的矿产资源可能并不匹配"。
(三)矿业民族主义和矿产主权
一些国家担心能源转型只是过去几个世纪新殖民主义的再现,因而暂缓了有关的开采活动。人们认为,金属开采必须更加尊重人和环境。因此,越来越多的国家拒绝外国公司进入本国矿藏丰富的地区。例如,在格陵兰,一个左翼环保党在该国2021年的议会选举中赢得了最多选票。2021年7月,西班牙的力拓集团(Rio Tinto Group)宣布将在塞尔维亚西部开发一个锂矿,随即就引发了当地平民的抗议活动。
另一些国家允许外国公司使用本国资源,但为了保护自身利益,它们也相应地加强了监管。例如,刚果民主共和国在2018年3月通过了一项新法规,增加了对采矿公司的征税数额以及矿业开采的特许权使用费。在南美洲的秘鲁,新当选总统佩德罗·卡斯蒂略(Pedro Castillo)的左翼政府制定了一份矿业公司必须遵守的标准清单。这些标准包括劳动法、环境法规和社区关系,体现了卡斯蒂略总统让采矿业"做出更多贡献,帮助支付教育和卫生支出"的愿望。简而言之,矿藏资源丰富的国家已经认识到,在后石油时代,他们必须充分利用其矿产资源的潜在附加值。
近年来,对本国矿产资源进行管制的矿业民族主义在全球蔓延开来。经合组织(OECD)2020年的一项研究分析了2009年至2019年间全球工业原材料的出口限制,显示在这十年间,铜或钴等金属一直是印度尼西亚、阿根廷、刚果民主共和国和赞比亚等国家的出口限制对象。作为生产地的国家与希望获得资源和客户的国家之间的紧张关系十分普遍,并且双方的权力平衡不再有利于后者,而是越来越有利于前者。
3.与中国的竞争
尽管美国1973年的一项法律在原则上禁止从外国供应商处购买某些金属用于美国的武器制造,但是这项法案的例外规定至今仍然有效。早在奥巴马时期,美国的国防工业就依赖于中国供应制造F-35战斗机和JDAM智能炸弹所需的稀有金属。在特朗普担任总统期间,美国加大了与中国的竞争力度。美国商务部于2019年6月发布了《确保关键矿物安全可靠供应的联邦战略》(Federal Strategy to Ensure Secure and Reliable Supplies of Critical Minerals),该战略包含的六项行动呼吁恰好反映了国际能源署关于提高矿产资源安全的主要建议,且更进一步强调了要加强"对国内重要矿产资源的开采”。
法国冶金和矿业集团埃赫曼(Eramet)在2021年11月8日宣布,它将于2024年与中国青山公司(Tsingshan)在阿根廷合作开设一家锂加工厂。法国生态部部长芭芭拉·庞皮利(Barbara Pompili)也在2021年12月讨论了在法国开采锂矿的问题。在整个欧洲,已经出现了几十个锂矿开采项目,这一趋势由欧盟内部市场专员瑟瑞·布雷顿(Thierry Breton)所发起,他表示"一个依靠别人获益的天真时代已经结束了"。欧洲在2011年与拉美国家启动了名为 "欧盟—拉美原材料对话"的双边合作。
日本通过其政府机构JOGMEC(日本石油、天然气和金属矿产资源机构),在2019年与澳大利亚矿业公司莱纳斯(Lynas)签署了一项为期十年的贷款延期协议,后者将以更宽松的条件偿还JOGMEC的1.47亿美元的投资。作为回报,它将优先向日本工业客户供应从韦尔德山矿区开采的稀土。
尽管有绿色转型这一基本动机,但这种对金属的狂热追求正在激化地缘政治的动荡,其结果可能与《巴黎协定》的美好理想相悖。在各国环保人士称赞的能源转型背后,是一个尚未被理解的严苛现实,即能源转型不一定能实现“更加尊重人和环境”的初衷。未来的绿色世界将由新的地缘政治紧张关系所塑造,阿富汗的局势体现了这一新的现实。在20世纪,西方以美元换取沙特的石油,以便西方世界能够驾驶舒适的汽车,结果却是沙特向世界输出了瓦哈比主义这种激进的伊斯兰主义。在21世纪的未来,谁说同样的情形不会发生在阿富汗的塔利班身上呢?
4.实现道德采购与循环经济
首先,我们要确保矿物采购更加符合道德规范。这是2021年1月1日生效的《欧盟冲突矿产条例》(European Union Conflict Minerals Regulation)的目标,该条例要求欧盟的锡、钨、钽和黄金进口商确保这些矿产的来源符合道德规范,且不用于资助武装冲突。虽然这可以激励世界上其他国家采取类似措施,但也可能导致相关原材料的供应商放弃欧盟,转而寻求管制不太严格的地方。尽管如此,《欧盟冲突矿物条例》只规定了四种矿物的进口,而这是远远不够的。
第二,鉴于经济增长与资源使用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循环经济(the circular economy)可以满足世界日益增长的矿产需求。然而,以欧洲为例,循环经济的潜力很低——仅有55%的回收率,并且日本已经抓住机会从欧洲内部的金属回收中获益。日本拥有属于日立、三菱电机、索尼和夏普的16个金属回收中心,它们推动本国企业家在欧洲创建公司,将欧洲的电子废物运回日本,然后在日本工厂进行回收提炼。2017年,日本回收的78%的铜和83%的锌都是从欧洲进口。欧盟委员会和成员国应当高度重视这一问题。为了赶上日本,欧洲可以在其范围内收集和回收这些金属。因此,这些金属的附加值将被集中在地方一级,在原始的矿业民族主义之后,也许我们正在走向可回收金属的民族主义。
然而,当我们的需求和消费方式不断推动我们使用更多的金属时,资源的循环就无法产生。欧洲环境署所就曾指出,"如果循环措施助长了资源消耗,那么循环经济就无法实现向可持续发展的转变"。这一问题的解决方案不仅在于循环经济,还在于重新规划和思考社会进步的概念,而不仅仅是消费概念。
5.打破相互依赖的陷阱
后增长(post-growth)的重点是"将福祉与经济增长脱钩",而甜甜圈经济学(doughnut economics)则"将对当前人类合法需求的关注与向可持续性未来转型的需要相结合"。这些想法在一些国家已经成为现实。由苏格兰、新西兰、冰岛、威尔士和芬兰推动的福利经济政府伙伴关系(Wellbeing Economic Governments partnership)就是最好的例证,其目标是确保21世纪的发展有利于人类和生态的福祉。然而,似乎只有少数人察觉到这种对发展标准的创新将增强这些国家的外交影响力。
当西方完全专注于受疫情冲击的经济增长时,我们可以看到能源转型可能比我们预想的痛苦得多。但是,打破相互依赖的陷阱至关重要。中国在稀有金属方面的领先地位是其与西方谈判的重要筹码。此外,我们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新的技术的发展还需要良知的飞跃。
标题:《稀有金属的地缘政治竞争》
作者:Guillame Pitron,法国记者和纪录片制作人。
期刊:《华盛顿季刊》(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来源:Guillame Pitron, “The Geopolitics of the Rare-Metals Race,”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 45, No. 1, 2022, pp. 135-150.
编译:何诗雨,武汉大学国际关系专业硕士研究生